香槟色超新星上的Tardis

暗地病垃圾制造者。
多余的人。
我的反抗,我的自由,我的激情。

Hostiles

*文名瞎起的,来自我正在听的Damon Albarn的单曲

估计以后会改吧,毕竟是初稿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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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录音开始」
  
  我可能还是个孩子,那个时候。
  
  我父亲喝醉了,他告诉我:“你得想想,你活了,你死了,你他妈的能留下点什么?”
  
  他是个艺术家,酗酒的艺术家。
  
  后来我便开始记日记,开始做手帐,然后用录音机录音,后来甚至做过视频录像带。
  
  我同学说我这样很娘娘腔。
  
  我就是一直在想……也一直在四处询问……
  
  有一天我死了,我他妈的能留下点什么?
  
  「录音结束」
  
  -
  
  诺亚在半夜哆哆嗦嗦地醒来,他的睫毛上凝着白色的霜,呼出的热气清晰可见。他忘记关窗了,夜晚高空中的冷气正毫无顾忌地向温暖的室内鱼贯而入,用布满尖刺的长舌头卷紧他露在毛毯外的右脚。他抖了一下被子,把脚收回来。窗外依旧是一片漆黑,灯塔的火不知何时熄灭了。
  
  他把衣服拽进被子里,一件件穿上,才敢下床。寒冷钻进了他的皮靴里,像一只刺猬一样继续折磨着他的双脚,他只能希望自己的体温可以软化那只刺猬身上的尖刺。他出门,风刮过冷清的狭窄小道,街道两侧年久失修的木屋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那些黑色的窗口凝视着他走过。那些木屋中曾经也住着人,后来他们都死了——死于瘟疫,死于年龄,有些人则因为再也承受不住孤独与绝望而自杀。
  
  他们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从边缘处纵身跳下,迎向他们久违的大地。一位老人死前说,人类都是生于大地的动物。他们就像是神话中盖亚的儿子安泰俄斯,所有的力量都来自大地。他们注定不能像鸟一样永世在空中漂泊。更何况,连鸟都不得不在大树的枝桠上休憩呢?
  
  诺亚沿着螺旋状的楼梯走上灯塔,他划亮一根火柴把那盏煤油灯再次点亮。那是在向其他的「方舟」发出信号——这里还有人活着。诺亚从记事以来从没见过其他的方舟,据说在他很小的时候还常常可以遇到其他人。他好奇那些人是什么样,还有大地,大地又是什么样。诺亚已经活了十六年,但方舟已经起航了二十年。老人在评说这些方舟上出生的新一代的时候就说:这些孩子,是没有脚的鸟,是没有根的树。
  
  他们活不长的。
  
  大灾变二十年了,人类被迫建造无数条方舟,把生存的希望寄于天空之上。层层叠叠的木屋被堆积在一座木船上,像是歪歪扭扭的积木。那个咒语驱动着铁片制成的风车在船尾永远地旋转下去,驱使着方舟继续前行。诺亚曾经看到无数铁风车——只有风车——在天空中旋转着前进,它所属的方舟可能早已解体,那些木头、钢铁和人的尸体落回大地,但它还在孤零零地漂泊。
  
  诺亚站在码头上,木板做成的台阶已经有一半解体,剩下的一半向左扭曲着,钉合台阶的钉子已经生锈。他甩出鱼竿,银色的线在月光中闪闪发光,鱼钩落进了脚下的云层中。他坐下,等待着云层冰晶中游动的鱼咬钩,云层中的鱼是方舟人的主要食物来源。有时候,诺亚会看到海豚弯成一个弦月的形状破出云海,有时候会看到鲸鱼光滑发亮的脊背,还有鲨鱼快速划过、一瞬即逝的背鳍,甚至是铺天盖地的发光水母。
  
  浮标沉了一下,他打起了精神。又是一阵沉寂,但紧随其后的便是如狂风骤雨般的挣扎。这条鱼不大,他轻轻松松地就把它拽出来了云层——那是条黄绿色的鱼,头重脚轻的锥形身体,身侧的两条明黄在月光和码头的煤油灯的亮光下却像是被水稀释的碘酒。它挣扎得很厉害,叉状的尾巴搅起云层。羽毛般卷曲成水滴状的小云块被甩到空中,然后慢慢地一边回落一边消散。它还没长大,被轻轻松松地拉上了码头的地面,一只鱼眼紧盯着那只拽紧鱼线的手,扁平的身体上下扭动,用头和尾巴击打着被雾濡湿的地板。
  
  诺亚狠狠地打了一下鱼头,它便安静了下来,被甩进铁皮桶里,软塌塌地瘫在桶底。
  
  脚下的云层突然消散了,露出一片高楼大厦。是一座城市。已经废弃的城市。诺亚把钓竿收起,靠在几个木桶旁边,坐回方舟的边缘,他蜷曲起自己的右腿,把下巴靠在膝盖上。几座大厦被脏兮兮的玻璃覆盖,但这月光下还是能反射出深蓝色和白色的光弧。就像是一座钢铁的森林,或高或矮的植被覆盖着水泥和砖石的地面。据说在人类依旧统治大地的时代,城市中是灯火通明的,纵横交错的街道两侧点着路灯,像是流动着液态黄金的血管,通向有力地搏动着的、没有一丝黑暗存在的城市心脏。人们坐在被擦得锃亮的汽车里,在血管中欢乐地穿行。
  
  但是诺亚只看到了那些僵立着的巨人。他不知道这景象是在白天更恐怖,还是在夜晚更恐怖。前者能看到细节,阳光扒开那些用青苔黏合的伤口,让他看倒塌的建筑和混乱的街道。月光柔和地给了一个轮廓,黑暗下隐藏着未知,就像是被施暴者用黑袍掩饰自己的伤痕累累。
  
  突然,一点亮光闯入了他的视野。
  
  他看错了?
  
  他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用力地眨了眨,在有些模糊的视线中,那一点亮光愈发清晰。那是一座大楼的顶端,有什么人用铁架子垒出了一个金字塔一样的结构,顶端是一团火。这是所有幸存者都读的懂的信号——有人还活着。
  
  其他人?
  
  地面上的人?
  
  他没看错。是真的。
  
  诺亚猛地站起来,飞跑着穿过那些空荡荡的房子。他读过那本小小的手册,里面提到了如何使方舟临时停靠,现在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已经有多少年他没见到哪怕一个人了呢?有多久他都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呢?只是自言自语。
  
  “天。”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对地面上的幸存者,他只是摇晃着自己的头,“天啊。”
  
  -
  
  寂静的城市的某处突然传来一阵轰然巨响,亚伯低头看着坠落到地面的那半截楼梯,两只电子眼的瞳孔瞬间放大。他那黏黏糊糊的大脑都快从胃里蹦出来了——谁能想到这节悬挂在楼外的楼梯突然就断裂了呢?这可是五楼,如果他真的掉下去了,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的大脑摔坏。
  
  可能是因为锈蚀吧?
  
  「锈蚀永不止」,他猛地想起那首歌来。摇滚不死,只是凋零。但是当人类灭绝呢?摇滚是否已经死亡?但随后他又宽慰地想,至少还有自己。而人类……在世界的某处,他们一定还在。他笑了,不真切的、无声的笑。他转身退进了楼里,在一片漆黑中似乎他的眼睛是唯一的光源,积尘的楼梯,散落一地的纸张发黄腐蚀,每一步,他的脚下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不住在城市里,他一直厌恶城市——在他被装进这副铁皮囊之前是这样,在这之后更是这样。他常常会想——人类是生于泥土的,是土之子,在不少文化中则更是由土筑成的身躯。生于泥土,死后再腐烂成泥土一捧。为了生存他丢掉了那身皮囊,他变成了火与金属的造物,在更多的金属之间,他反倒感到更加地格格不入了。他的灵魂迫使他去与更多的自然相亲近。
  
  就像是个外星人。一个异乡者。一个怪物。一个拿着照相机的愚蠢的游客。他把自己的听觉系统连接上音乐,身边的世界便更遥远了。那个冰凉的、生硬的、布满棱角的世界,它被融化在吉他、木笛、铃鼓、贝斯、鼓、小提琴和钢琴等等的乐声中,和人声一起被搅成一团缤纷的油彩,或是冰淇淋,一个漩涡,一首交响曲,涂抹在腐朽的钢铁上,脏兮兮的玻璃上,开裂的街道上……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会恍然隔世,然后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哭泣的能力,只能伸出手去给一朵雏菊浇水。
  
  「这是我的五弦小夜曲」
  
  「在摇曳的水下」
  
  他有点想念自己城外的家。那里被他变成了一个人间天堂一样的地方。后院很大,一片柔软的草地被花圃包围着,里面种满了玫瑰、月季、雏菊、向日葵、彩叶草、杜鹃和郁金香。在花园的另一半,则是一棵将近两人抱的老橡树,每个夏天,他都会躺在橡树下,眯着眼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圆形的光点。他对温度和柔软的感觉被数字化了,这让他难以再像以前那样产生酥麻的舒适感。他只是看着那绿色,被阳光照透的绿色和阴影中的绿色,还有靠近树干的绿色。
  
  「当我弹给你听的时候」
  
  「那里也会下雨」
  
  好吧,他又想起自己的女儿和妻子。朱莉安和蒂娜。她们没有选择留下,而是毅然决然地成为了方舟人,那似乎是最好的出路了。要留下,就不得不像他一样接受改造。他被杀死,只留大脑,被植入机器人的腹部。然后,在一阵冰冷的黑暗中,他被唤醒,他不需要呼吸,不需要摄食,他像棵该死的植物一样靠阳光而活。方舟出发的那天,他站在码头看着朱莉安和蒂娜在人群中向地面上的人们挥手道别。朱莉安突然大叫起来,用手指向他——“那是爸爸吗?!”
  
  不,那不是。那不过是个扮成猴子,还在自己的脖子上扎着红色彩带的机器人罢了。
  
  他按下了脖子侧面的情感抑制开关。
  
  五秒钟。再关闭。
  
  他果然感觉好多了。
  
  「在我的画架上」
  
  「当我想你时」
  
  「我的头顶上」
  
  「有我的五弦小夜曲响起」
  
  又是那些拿非利人。他们四肢纤长,肋骨凸显,好像只有一层薄皮覆盖在他们的骨骼之上。那些污浊的眼球突出眼眶,呆滞地半张着嘴,口涎从嘴角流下,在半空中拉成一条丝线,依稀可见他们鲨鱼般的尖牙。这些孱弱不过都是表象罢了,他们就像是猎兔犬,只把肌肉安置在必要的地方。亚伯曾经见过他们猎捕一只猫。他们像猎豹般飞奔,轻而易举地跳上墙头,向前一扑把猫压在地上,然后用骨化的长指甲开膛破肚。
  
  在有太阳的时候,他们无法外出行动,就会像一群老鼠或是蝙蝠一样挤在阴影里休养生息。而现在,他们正在缓慢地聚集,在猎物真正出现前,他们都不会浪费自己的能量。亚伯有些好奇,他们敏锐的嗅觉到底发现了什么,便跟随着几个拿非利人向东边走去。他们好奇地嗅了嗅亚伯便离开了——毕竟,只要没有受到攻击,他们是不会搭理一个会移动的金属罐的。
  
  「在闪烁的水下」
  
  「即使我在弹给你听」
  
  「那里也许依旧会下雨」
  
  「这就是我的五弦小夜曲」
  
  连作为食物的资格都没有。
  
  有些可悲,有些可笑,但这恰恰是他被改造的初衷。这个项目根本没有遭到批准,他是唯一的实验品,因为总有人在质疑——只有一个大脑的人,真的是人吗?亚伯也不再清楚了。
  
  街道开绽,像是裂开的皮肤,里面冒出的不是鲜血或是蛆虫,而是清脆的绿草。拿非利人像是被覆盖了一层酸奶般污浊白色的眼睛里飞过了一只鸟儿的影子,它的喉中脱出一声啼鸣,翅膀拍打的声音让他想起彩绘玻璃上的天使。草籽扩大着它的领地,藤蔓攀缘而上建筑物的表面,用棕色的吸盘牢牢地把墙壁包裹起来。在脱落的墙皮里莫名其妙地生长着黑心菊,用淡绿色的爱尔兰之眼迎向星辰和远处的一片云层。
  
  他想起自己坐在天台上,抱着吉他,一个人地对着天空拨弦,以一个人类的声音默唱。
  
  「这就是我的五弦小夜曲」
  
  「……」
  
  他抬起头,在街道中间悬浮着一艘方舟,方舟的灯塔中闪烁着火光。他想起自己在楼顶燃起的那团篝火——那不过是他多年来的习惯罢了。或者是逃避,逃窜回最后一点希望的余光中,在阳光中,不会出现拿非利人恐怖的身影。他半是欺骗地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人。方舟并未全部陨落。茱莉亚和蒂娜可能还要一线生机,正在蓝天和云层之上继续她们的生活。
  
  那不是欺骗。
  
  他坚信。现在,那个信念来了。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拿非利人开始聚集——他发狂般地向前方飞奔起来,缺油的机械关节发出岌岌可危的响声,金属与金属相撞的声音回荡在城市的夜里,而那些拿非利人的脚步就是路标,引他找到来自方舟的久违的人类。
  
  寒冷又潮湿的空气环绕着他,让他的脸变得好像有些湿漉漉的。
  
  他便又忘记了自己已经不能哭泣。
  
  -
  
  诺亚尖叫着,他这辈子都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声音——那可能是因为他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生物。他向那些瘦长的人影挥手致意,却得到一声怒吼,野兽般的怒吼。他们像猩猩一样用不成比例的四肢快速移动,直窜到他的面前。尖锐的爪子,几乎是喷在他脸上的黏液,尖啸,跑,极速收缩的心脏和发痛的肺,头痛欲裂。
  
  这就是地面?
  
  这里曾经大概是家餐馆,在墙壁上挂着不少顾客的照片。那些在黑暗中黯淡无光的笑容显得僵硬,诺亚靠在柜台上喘气,那些瘦长的怪物弯下脊背,一次次地冲撞着那扇玻璃门。他们根本感觉不到痛觉,只是拥在一起不停地撞击。碎纹以一个中心点向四周蔓延,碎裂的程度越来越大,裂纹像蜘蛛的腿。诺亚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伴随着玻璃清脆的碎裂声,一只怪物首当其冲地扑了进来,它失去重心摔在地上,身上插满了玻璃片,流血不止。它挣扎着站起来,发出的热气和恶臭扑在诺亚的脸上。诺亚几乎要把自己和柜台融为一体了——
  
  一声轰响。
  
  那个怪物倒在了诺亚的身上,他的头被轰成了两半,整个左半球都炸裂开来,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鲜血溅在诺亚的脸上,让他下意识地抿住了嘴唇,惊恐地把瘫在他身上的怪物尸体推开,用手背疯狂地在脸上乱抹,让眼睛能顺利地睁开。怪物群中发出一阵哗然般的大叫,他们像是在互相嘈杂地交流着,不再关注诺亚,而是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对着什么东西乱吼。
  
  一根信号棒被扔进了怪物群中,它带着刺眼的白光和上百度的高热,像是一颗熊熊燃烧的太阳。怪物的眼睛在光芒中反射着奇怪的黄色光芒,它们像是难以忍受般哀嚎着一哄而散,他们大叫着飞奔,消失在了城市的一片漆黑中。
  
  门外只站着一个机器人,手里拿着一把来复枪,蓝色的机械眼呆呆地看着诺亚。
  
  诺亚试探性地举起了左手,就像是小时候和其他人打招呼时那样,“你好?我是诺亚。”
  
  机器人没有回答,还是看着他,如同在端详一个奇观——一个浑身是血的奇观。
  
  “谢谢……你救了我。”
  
  机器人突然发出了声调尖锐的怪笑,这着实吓了诺亚一跳。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但很快,似乎是机器人自己也发现了自己笑声的恐怖程度,便不再笑了。他看起来似乎很冷漠——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全身都由铁皮覆盖,而这金属是没有感情或是温度的,他那机械的声音也总是平铺直叙,不带一丝感情。
  
  “你为什么要从方舟上下来?”他问。
  
  “我看到了楼顶的篝火,以为这里还有人活着……”诺亚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我错了。”
  
  “我还活着。”
  
  注意到诺亚奇怪的目光,亚伯有些难受。他抬起手,再次开启了自己脖子上的情感抑制器。五秒钟,再关闭,他果然感觉好多了。
  
  “我还活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点燃的篝火。这里还有人活着,你没有错。”
  
  “我是人。被改造的……人。但也是人。”
  
  “什么?”诺亚疑惑地歪了歪头,“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吗?”
  
  亚伯摇了摇头,但是似乎不想提这方面的事情,“你现在得跟我走,信号弹能吓退那些拿非利人,但是他们只要把你视为目标就不会放手。我攻击了他们,现在我也是目标了。”
  
  诺亚跟在那个机器人的后面快速地穿过街道——这一点也不像是他在空中所看到的那样。他从未踏在柏油路面上过,还有那些空荡荡的窗子——就像是方舟上的那些,它们都像是空洞的黑色眼睛,只是这里的显得更为阴森恐怖。大地就那样延伸下去,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每一个方向都有一条路通往黑暗中的未知,每一条路都可以涉足,他脚下的地面不再是受限的。还有危险——在方舟中,黑暗就是黑暗,但在大地之上,黑暗中蛰伏着危险。那些有尖牙的东西,黏液,尖爪,类人却非人,随时准备着把自己撕成碎片,就像是扯出一条鬼头鱼的内脏。
  
  为什么那些人宁愿死也要回到这样的大地上?黑暗,危险,恐惧。方舟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是他所熟稔的,大地却是无限的未知。未知带来更多的恐惧,恐惧使他畏惧探索,一个死循环。
  
  他打量着那个机器人,它自称是人,一个改造人。没有人告诉过他,大地上的人都是这样的。甚至没有人告诉过他那些怪物的事情。也许人们只是不愿提起,也许是时间掩埋了他儿时的记忆。只是有人告诉他,在大地上,有一种翼展惊人的大鸟,会在湿地上起飞,金色的脚爪掠过大片大片的芦苇,很久很久都不用落回地面。
  
  “什么是拿非利人?”他问那个机器人。
  
  “你刚才见到的那些都是。你看过圣经吗?”
  
  “没有。”
  
  机器人耸了耸肩,“拿非利人是天使与人交合的产物,那些怪物则是天使病毒感染人类后形成的产物。科学家本来打算用这个病毒来延长人类寿命,增加人类在未来可能到来的物种灭绝中的生存几率,没想到把自己灭绝了。不过,真奇怪……我还以为方舟人都知道这些。”
  
  “我出生在方舟上,十几岁开始那上面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你不孤独吗?”机器人好像很讶异。
  
  “不。”
  
  “害怕呢?”
  
  “不。这都挺正常的不是吗?”
  
  机器人发出一声奇怪的气声,可能是叹息。他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
  
  “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诺亚追问道。
  
  “亚伯。亚伯·莱斯特。”
  
  -
  
  「录音开始」
  
  你好,我是亚伯。
  
  今天,我的脑子里总是盘旋着同一个画面:
  
  一只手,一根燃烧的烟蒂,火在黑色的边缘游动,它被两根手指捉住,扭动着向皮肤挤压,皮肤也扭动起来,可这只能让火越陷越深。最后,烟灭了,扭曲在瓷砖地上,像被挤压的易拉罐。但是即使是火星,都能轻易灼穿我的灵魂。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到它。
  
  也许是因为我看到了一个人类,我久违的同类,但他的眼神就像是那根烟蒂,他的思想驱动着那团火向我戳来,越钻越深,那条游动的火蛆——就像是苹果里的一只肉虫。我挣扎,我扭动,但这只能让它变本加厉。它不会停下,直到我的灵魂被它燃烧殆尽。我本可以喜极而泣,但我知道这不是能被水或是土所熄灭的火焰。
  
  我正坐在地下室里,我点了一盏灯,为了那个人类。那个人类在另一个房间里,他睡得很好。他是个奇怪的人。也许方舟上出生的人都很奇怪,我不知道,离我上次遇到方舟人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我对他们的印象已经不再牢固。
  
  这可以是一个生日礼物。这是我的第二十个自己一个人过的生日,我已经五十三岁了,而我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同的地方。那个研究员告诉我这种事可能会发生,因为我的肉体不再衰退,因为我的大脑也会更偏向机械化……很复杂。这可能只是我越来越不像人类的一种表现。
  
  生日快乐,亚伯·莱斯特。
  
  「录音结束」
  
  -
  
  “你在干什么?”诺亚打开了门,看到了坐在一堆灰尘里的机器人。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类似录音机的玩意儿,看到诺亚走近,他似乎有点手忙脚乱,把录音机直接扔进了背包里。
  
  “个人兴……习惯。”
  
  “你每天都录吗?”
  
  “基本上吧。想起来就会录一点。”
  
  “那肯定很多吧?”
  
  “嗯。从很久之前了。我用磁带,现在我家里有几书架的磁带。全都是录满的。”
  
  “我能去看看吗?”
  
  亚伯沉默了两秒,然后点了点头。他看着诺亚如若无人地拿出了自己的录音机,对着那盏灯仔细地观察。诺亚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这东西真老。”
  
  “我妻子给我的。”亚伯再次按下情感抑制器,五秒,松开,感觉好多了。
  
  “她呢?”
  
  “跟你的父母一样,成为了方舟人。”
  
  “那你呢?”
  
  “我签了实验协议。我参加实验,我妻子和我女儿得到上方舟的机会。实验就是这个——”亚伯指了指自己的铁皮脑袋,“把我的大脑装进这个铁匣子里,看看我还能活多久。拿非利人不会搭理我,除非我主动攻击他们。他们记仇,而且有自己的社会群体,就像人类一样。”
  
  “真糟。”
  
  “还好。”
  
  “我能听听你带的这几盘吗?”
  
  亚伯默许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他敏锐地捕捉着诺亚把磁带塞进录音机里的声音,那些磕碰,还有一个人类的呼吸声,他想起自己的名字——亚伯,意为呼吸。但他恰恰无法呼吸。
  
  也不需要呼吸。
  
  -
  
  「录音开始」
  
  你好,我是亚伯·莱斯特。
  
  今天是我从研究所走出来的第十天,我依旧不想出门。我了解那些人的眼神。我可能曾经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当我看一条机械狗或是一个机器人的时候,那种冷漠,那种……排外。我不想受他们眼神的剖析。茱莉娅和蒂娜正在收拾东西,就是现在,他们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收衣服。昨天我去看了一眼,一地的箱子,摊开的,空空荡荡的,就像是被开膛破肚掏出肠子的尸体。
  
  蒂娜不希望我去掺和。她不希望茱莉娅看到我,她也不想看到我。她害怕,害怕茱莉娅被吓到,害怕自己在我的面前泣不成声。她已经哭够了,是时候做出选择——是逃离这个事实,还是干脆利落地接受它。她选择前者。所以她不见我,其实我也不愿意去见她。我只是坐在这张该死的木椅上,面对着书桌和打开的窗户。
  
  我拉上了窗帘。从打开的窗户外吹来了风,夏季的暖风,却没有带来熟悉的花香。窗帘随着风起起伏伏,就像是一个人正在呼吸时,他胸膛或是腹部的起伏。呼吸。呼吸。一切活着的都需要呼吸,他们都在呼吸。那些律动着的,即使是音乐的旋律也会呼吸,植物也在静静地呼吸。
  
  可是我却不再呼吸了。
  
  人们总是用「失去了呼吸」来形容一个人的死亡,用试探一个人是否还有呼吸来初步判断一个人是死是活。可是我却不再呼吸了。
  
  你可以说我死了吗?我的大脑依旧在我的腹部,活泼地处理着有关这呼吸着的窗帘的信息。
  
  但你又是否能说我还活着呢?
  
  我的眼睛有点问题,该用螺丝刀调整一下。
  
  再见。
  
  「录音结束」
  
  「录音开始」
  
  什么?你想让我说什么?好吧,好吧,我会说几句。听着,这可真傻,亚伯。你说是不是,茱莉娅?瞧瞧,亚伯,她都点头了。
  
  咳嗯。这可真正式。
  
  你好,我是蒂娜·莱斯特。
  
  再见,亚伯。再见,大地。再见,税务。再见,后院的橡树。再见,我的玫瑰和郁金香。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你道别。我是说,人们都渴求一个结束。就像是一场节目隆重的谢幕,道别时的拥抱、吻、礼物和再见,在电影的最后药放上长长的演职员表和彩蛋,我们会分手,连离婚都有仪式,还有文章结尾的「The End」。这简直就是人类的天性,不是吗?
  
  再见,亚伯。我们爱你,我和茱莉娅。
  
  我想让你相信,这不会是最终的离别。我们还会回来,有一天,我们的科学家找到了战胜拿非利人的方法,我们就会离开方舟,回来找你。回来这个家。然后,我们还是我们。亚伯,我,茱莉娅,完美的家,完美的花园,完美的社区,完美的生活,然后一起操心茱莉娅的青春期。
  
  我们得一起坚信对方都会好好的。我们不得不这样坚信。就像是我们去大桥上蹦极,或是去跳伞……还记得我们一起去蹦极的那次吗?闭着眼睛跳吧,相信这条绳子不会断裂,享受那个坠落的过程——很棒,对不对?就是这样。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亚伯。
  
  先这样吧。爱你。
  
  「录音结束」
  
  「录音开始」
  
  你好,我是亚伯·莱斯特。
  
  他们都走了。整个偌大的城市里还剩下我们几百人——好吧,我和几百个正常人类。大多数人都被感染了,或是被杀死了,或是离开了城市,去了其他的一些什么地方。那几百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组织,他们团结在一起抵御外敌。但他们不接纳我。我不吃惊,我从没有想过让他们接纳我。因为我自己都不接纳我自己。
  
  我明天要给他们运补给了。我恐惧那些拿非利人的唯一理由是,他们可能会对我造成威胁。但当我没有了这层顾虑之后,他们看起来似乎就和慢慢游荡在街头的其他动物没什么区别了。我可以自由地穿行于他们中间拿走我需要的东西。
  
  他们移动得很缓慢,像是梦游,毫无目标地四处乱转。但当有什么猎物出现——比如一条狗,他们就会像是被按了开机按钮一样蹦起来,像疯狗一样一股脑地冲过去,把狗撕成碎片。这让我恐惧,他们的进食方式使我恐惧。我就像是那些非洲大草原上的动物摄影师,和这个世界上最本质也最基本的欲望和暴力打交道。我像是画框外的人,对他们冷眼旁观。我被震撼了。
  
  那几百人能活多久呢?我不知道。我希望他们能活下去,代表地面上硕果仅存的人类的一部分。但我脑中的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诉我:你知道他们活不了多久,你只是在自欺欺人。
  
  我现在正走在大街上。脚下是一摊半干涸的血和被黏在地上的白色羽毛。拿非利人可能在这里瓜分了几只鸽子还是怎么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抓住那些长翅膀的白色生灵的,也许是像猫一样偷偷接近?我不敢继续去想象了。那些被扭断的脖子和被爪尖钩出来的小小的眼珠。
  
  我很庆幸茱莉娅和蒂娜已经离开了这里。
  
  有时候我抬头看着天空,会希望她们在那片蔚蓝的某处漂流。希望她们没有很想我。
  
  「录音结束」
  
  「……」
  
  “你最好继续去睡一会儿。”亚伯建议道。
  
  “天亮叫我?”
  
  “你想看日出吗?”
  
  “好。”
  
  -
  
  「如此深沉完美的清晨」
  
  「太阳伸直懒腰抬起头颅」
  
  「缓慢爬上天空」
  
  「我静坐在一片温暖中」
  
  「而当那些寒冷的事物」
  
  「与我目光相接时」
  
  「某种东西在我眼中流转」
  
  「还有月亮与闪亮的繁星」
  
  亚伯很喜欢这首歌,来自耶稣与玛丽锁链。
  
  -
  
  「录音开始」
  
  今天也是个晴天,我是亚伯·莱斯特。
  
  太阳升起从未如此形象地成为希望的象征。
  
  远古的人类赞美太阳和月亮,赞美星辰,赞美火,赞美一切点亮黑暗的光源。黑暗中蛰伏着有害的猛兽,而火炬迫使它们哀嚎着离开。当太阳再次升起,一切邪祟和梦魇都会如晨雾般被刺透消失。这情况从未如今天这般被重现过。
  
  每天夜晚,当拿非利人试图攻破人类的防线时,人类们就会把十字架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直到它被散发着恐惧气味的汗水浸湿。人们低语着,告诉自己,也小声地激励他人:“黎明很快就会到来的。黎明很快就会到来的……”
  
  而当第一线阳光如长矛般刺穿拿非利人的身体时,人类便开始胜利的狂欢。他们看着拿非利人们哀嚎着跑进他们的藏身之所,举起手中的枪,他们拥抱,他们喜极而泣,他们赞美太阳,他们站在屋顶和防御工事上放声高歌。而有时,他们会为自己失去的同伴而哀悼,继而把哀伤转化为愤怒,附着于夜晚中四处横飞的子弹之上。
  
  人们一起观赏那些壮丽的日出,围绕着汽油桶跳舞,直到启明星从蓝天之上消失。
  
  我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我本可以施以援手,但是我也知道,一旦我攻击了任何一个拿非利人,我就会被群起而攻之。我是个懦弱的人。为了保全自己,不惜牺牲那些可爱的人的生命。我只能安慰我自己,给他们搬运更多的补给。
  
  我也只能这样弥补我自己的良心了。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当他们在狂欢,我为他们高兴,却只能被排除在外,默默观望。我只是每次都会按下情感抑制器的按钮,五秒钟。五秒钟,我算好了,让我不完全地像机器人一样冷漠,却可以模糊我作为半人半机器的痛苦。
  
  今天又有一只风车从街道上空飞过整座城市,又一架方舟陨落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地上的幸存者们肃穆地脱帽,用目光向它致意,我也这样做,并且为我的妻女祈祷。
  
  继续去工作。平常的一天。
  
  人们是可敬的。
  
  「录音结束」
  
  -
  
  “你应该登上你的方舟然后离开。”亚伯说。
  
  天边,太阳正热烈地升起。那火红的光球用了一晚上来积蓄着它的神力,把自己的身边染成一片橙黄。诺亚正眯着一只眼睛,试图用食指和中指把自己视野中的那个小光球“夹”起来。
  
  “不。”
  
  “你呆在下面不安全。”
  
  “你现在也不安全了。要不然你和我一起走。而且我还没有去你家听你的录音带。”
  
  亚伯摇了摇头,他还要在那里等待着蒂娜和茱莉娅的归来。而且他离不开大地。他离不开自己的花园,自己的橡树和橡树下的长椅。
  
  “那我们现在就得走。”
  
  “没问题。”
  
  “你会骑自行车吗?”
  
  “不会。”
  
  “那我就只能带着你了。”
  
  “听起来不错。我可以牵着方舟走,它有一条缆绳,就像是牵着一个氢气球一样。”
  
  -
  
  「录音开始」
  
  你好,我是亚伯·莱斯特。
  
  可能是我太久没有注意过了。
  
  我记得以前这些车还没有生锈。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进城的高速公路上。像散落一地的尸体。一辆运印第安工人的车侧翻了,那些印第安人就躺在地上,用他们的血占满了所有的空隙。他们流血,然后等死。今天经过,它们腐烂了。那些车生锈了,红色的。车漆剥落,像是落叶。
  
  有些车撞在一起,有些则背道而驰。我想象着这里发生过什么。也许是一场暴动,也许是拿非利人夜间突袭。所有的那些人们,他们尖叫,他们失措地奔跑……我骑着自行车在残骸之间快速穿行,压过路缝中的杂草,道路中间的白线已经褪色,但是不会再有人翻新了。坐在后座上的人类有点紧张,可能是因为他没坐过自行车。
  
  那架方舟真的像氢气球一样平静地跟随着我们在空中滑翔,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
  
  安静得要命,太安静了。久违地,我再次感受到了恐惧。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那些拿非利人再次把我当做敌人看待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我的大脑中有一团火,它灼烧着我腹部的电线和电子元件,我恨不得把它扔出我的身体。那团火蔓延在拿非利人的群体之间,他们低语,他们高叫,他们触摸彼此细瘦的四肢,他们确保每一个同类都知道我的存在,让每一个同类都燃起对我的仇视和恨意。直到万物都在燃烧。
  
  我不再是动物摄影师了。狮子们狩猎羚羊和角马,然后舔着嘴唇把目光投向了那个举着摄像机的白痴。它们满腔愤怒。我被从画框外拽进了画中,这不再是一场电影了,而是真实。
  
  所有的虚幻感都被这意识一扫而空。这是人类的感觉。失去生命。我再次触摸到了生命的存在,那就是恐惧,时时刻刻的、对失去生命的恐惧。没有恐惧的人是没有在活着的。也许救下这个人类是我的一时冲动,也许这不过是给我一直想做的事一个合适的理由——我早就知道如何让我再次得到成为一个人的感觉了,不是吗?
  
  我要感谢他。
  
  他正在书房里听我的磁带。还有多久夜幕降临?我不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个晚上了。
  
  但我得把他送走。
  
  「录音结束」
  
  -
  
  “这简直是伟大。”诺亚晃了晃手里的一盘磁带,“你应该把它们全都塞进博物馆。”
  
  “这个世界上可没有这种东西了。”
  
  “得了吧,政府肯定专门腾了个地方放《蒙娜丽莎》和《星夜》了。”
  
  “你还知道达芬奇和梵高?”
  
  “我妈留给了我一个世界名画的台历。”诺亚坐在了亚伯的身边。橡树下的长椅没有被阳光焐暖,依旧保留着绿荫下微微的寒意。
  
  诺亚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长椅上的木纹。他抬起头,橡树的树枝上系满了鲜艳的黄丝带。在风中,它们轻轻飘摇,与斑驳的树叶和树枝一起律动。他呼吸着初冬的空气,冰凉干燥,冰碴流进他的肺部然后溢满它。他前后晃了晃自己的靴子,落叶被踩在脚下发出凋零的轻响。
  
  “你必须得走。”亚伯耐心地再次建议道。
  
  “不。”诺亚转过头,坚定地看着他,他从地上拾起一片橡树叶,在指尖旋转着,“现在我知道什么叫孤独了。我也知道什么叫大地了。”
  
  “你不走就会死。”
  
  “让我一个人漂流我宁愿死。”诺亚说,“我刚才在你的厨房里看到了罐头。但是你知道吗?在方舟上,我只能吃从云层里捕来的鱼。”
  
  “我从没吃过那种鱼。”
  
  “只是鱼罢了。就像是海里的鱼。”
  
  “很多方舟人都一辈子只吃鱼。”
  
  “很多方舟人从方舟上跳下去自杀了,很多方舟人都试图让方舟解体,因为他们只能吃鱼,因为他们没有花,也没有树,也没有录音机——我饿了。我能吃罐头吗?”诺亚舔了舔嘴唇,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我可以给你一条鱼。”
  
  “悉听尊便。”亚伯耸了耸肩。
  
  亚伯看着诺亚爬到屋顶上,他攀上从方舟上吊下来的悬梯,然后消失在了甲板上。过了几分钟,他又提着一个铁皮桶从梯子上慢慢悠悠地爬下来,然后坐回到亚伯的身边。他抓住昨晚捕到的那条光溜溜的小鯕鳅,举到亚伯面前晃悠了一圈。那条鯕鳅发出了怪怪的鱼腥味。
  
  “但是我不能吃这些东西。”
  
  “你可以想象它是什么味道的。摸摸它,然后闻闻它,在你的脑子里想象一下如果把它炖出来会是什么味道。”诺亚把鱼塞进了亚伯手里。
  
  黏黏的。滑滑的。闻起来像是……
  
  一条死鱼。
  
  -
  
  「录音开始」
  
  你好,我是亚伯·莱斯特。
  
  我祖母曾是个棒极了的大厨。
  
  她不是个职业大厨,那精湛的厨艺也只会在我们这些家人的面前显现。她住在湖边,那是个很漂亮的淡水湖,湖边有芦苇和水草。她很喜欢钓鱼,也很喜欢做鱼,尤其是炖鱼。
  
  我很喜欢她做的鱼,但是不喜欢鱼的味道。每次她掏那些鱼的内脏的时候,我都不会靠近厨房半步,因为那腥味总是让我想吐——后来有一次我真的吐了。这可能也是我不太愿意拥抱她的原因,似乎所有的渔民身上的味道都是根深蒂固的,那股水和鱼的味道,不论过了多久,不论他们洗澡洗得有多彻底,那味道都在那里。
  
  就像是什么东西烙进了她的灵魂。
  
  我突然又开始想念她炖的鱼了。那味道好像就在我的舌尖上,记忆引导着我去追逐它。
  
  但我再也尝不到了。
  
  「录音结束」
  
  -
  
  “它会很好吃。”亚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你真这么觉得?”
  
  “对。”
  
  “兴许吧。也许你在变成这个鬼样子之前,正经吃过不少被做得很好吃的鱼。”诺亚说。
  
  诺亚去找罐头吃了。
  
  亚伯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堆一堆罐头和压缩饼干在自己的厨房里——毕竟他根本不需要这些,不是吗?但他的确是放了一堆在那。也许是某次补给运输的剩余,从某个便利店里淘来的玩意儿。他等待着有一天这些东西可以物尽其用,但是那一天一直显得如此遥远。
  
  所以他才在橡树上系满了黄丝带,不是吗?
  
  突然,他被一阵噪音从沉思中惊醒。
  
  是尖叫。花瓶被击碎的声音。熟悉的怒吼。
  
  “亚伯?!”
  
  ——还有来自客厅的一声短促的呼唤。
  
  在安静的傍晚这一切显得无比刺耳。
  
  他就知道。
  
  亚伯像是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拎起了靠在门边的来复枪,闯入了客厅。一个拿非利人已经把惊慌失措的诺亚逼到了墙角,诺亚正举着一把椅子象征性地抵挡着拿非利人的尖爪。拿非利人的头上插着几块瓷器的碎片,看来诺亚用花瓶砸他的头只能使他更愤怒,甚至没有造成一点实质性的伤害。他愤怒地尖叫着。
  
  第一枪亚伯失了准头,命中了拿非利人的侧腹。血喷涌出来,这使拿非利人更为狂怒,就像一只被激怒的棕熊。他不再纠缠于诺亚,灵活地转过头去冲向亚伯,大张的嘴正好撞向来复枪的枪口,第二枪适时地发射,子弹穿过拿非利人的上颚直接穿透了他的大脑,从他的脑后带着脑浆和血液飞了出来。拿非利人身子一软,带着惯性倒在了茶几上,差点把茶几砸了个粉碎。
  
  “我的老天!”诺亚捂着耳朵发出一声惊叫。
  
  亚伯踢了尸体一脚,确定它已经死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再去看诺亚,他已经像只兔子一样缩在墙角了,捂着耳朵躲在木椅的后面,正气喘吁吁地盯着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
  
  “你被咬了吗?”亚伯问。
  
  诺亚梦游般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自己的身体,有些木然地摇了摇头。
  
  “拿非利人怎么在这?”
  
  “不知道。”亚伯说,“它可能藏在这附近,可能是一直藏在你的方舟上,现在才跑下来。不管怎样,一会儿都得彻查一遍房间和方舟了。”
  
  亚伯把拿非利人的尸体翻了个个,突然沉默了下来。他把录音机从茶几上拿了起来,拿非利人的爪子在上面误打误撞地戳了个洞,外壳也被压得有点变形——不论是从外观还是什么上来看,它都彻底地报废了,幸好里面没放磁带。
  
  “抱歉……”诺亚喃喃地说。
  
  “跟你没关系。”
  
  亚伯试图露出微笑,但是他根本做不到。他再次按下了情感抑制器的开关——自从碰到这个人类,他使用这个功能的次数大幅增加。他不喜欢这个功能,因为这使他感觉自己正变得越来越不“人类”了。但这就像是某种见鬼的毒品。一旦尝到了没有情感的甜头,就很难从中脱身。
  
  他把录音机的遗骸放进了口袋里,来复枪则被挎在肩上。他抬起了拿非利人的尸体。
  
  现在,他可有活要干了。
  
  -
  
  「录音开始」
  
  你好,我是亚伯·莱斯特。
  
  有一天,我肯定会死的。
  
  每个人都会死,万物皆有终时。
  
  我在想我死去的时候是什么样。不,不是我会不会变成一地零件和一个水母一样的大脑。而是……那些细节。我死的那天,是个什么样的天气,在一个什么样的季节,是白天还是夜晚?我为了什么而死?我是惊恐地死,还是平和地死?亦或是悲伤、愤怒或者甚至是快乐的?我又死在什么的手下?其他人类,拿非利人,金属锈蚀,机械故障,意外灾害,还是我自己?
  
  我希望那是个秋天,有着堪称壮观的火烧云,我像个英雄一样平和地在落叶中赴死。我最好死在拿非利人手下,像很多其他的人类一样,我倒下的最后一刻可以看到暮星或是落日。我躺在柔软的落叶堆上,蚂蚁爬过我的胸口,它见证着我那可爱的、富有弹性的粉色大脑被掏出来然后被吃掉。我心甘情愿地死,去证明什么东西。
  
  当我死的那一刹那,我就可以确定一件事了——我的确一直都是活着的。
  
  这点非常重要。
  
  我希望我死得像一首民谣,一首九十年代的美国抒情民谣,比如由一位女中音半是嘶吼半是吟唱地演绎的作品,风格有点类似《橘色天空》——但是那首歌实在有点安静了不是吗?蒂娜曾经说,追寻一个结尾是人之天性。我想是这样。我期待一个平淡的结尾,却又奢望有力的高音和重音,这可能就是我无法过好一生的原因?
  
  我不知道那一天会在何时来到。我不在乎时间,因为多活一天与少活一天,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多必要。这不是因为我没有存在的意义。我一直认为,存在的唯一问题就是存在着。也许世界下一秒就会灭亡,在世界的开始与结尾挣扎着存在,这可能就是我心中一切的意义。
  
  但我希望,我可以提前看到预兆。
  
  我可能并不是可以享受意外之喜的那种人。
  
  「录音结束」
  
  -
  
  拿非利人聚集在屋外,其中一只蹲在橡树下啃食那条被装进铁皮桶的鱼。他们发生了一次不小的争夺,围观者正在咀嚼失败者们的尸体。但即使是在分食同类的尸体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忘记用浑浊的眼珠紧盯亮着温暖的黄光的窗户。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亚伯说。
  
  诺亚没说话,他摇了摇头。
  
  亚伯把一盘新的磁带放进了录音机里,然后按下了录音机的红色录音键。
  
  “你在干嘛?”诺亚不解地问,“它都坏了。”
  
  它的确坏了。无法被修复的那种。
  
  “我知道。”
  
  「录音开始」
  
  你好,我是亚伯·莱斯特。
  
  再见,世界。
  
  我瘫在客厅的沙发里,窗外是成群结队的拿非利人。我们被围困了。我,还有我身边的方舟人诺亚……诺亚·威尔森。是的。今天是十一月十八日,也注定是我们的死期。我打开了录音机,听着《橘色天空》,壁炉里最后一次燃起火焰。
  
  我思念很多东西。
  
  它们都留在我的磁带里,我的日记里,刻录在我的移动硬盘上,还被刻在我的书桌上。在我小的时候我很喜欢这样做。如果我喜欢什么东西,我就会把它的名字用削铅笔的小刀一遍一遍地刻在我的桌子上,然后把它们刻得越来越深。我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天堂,那么对我来说最好的归宿,便是活在这些思念中了。
  
  有人说我恋旧,可能吧。这可能是因为我看不到未来。我尝试着在这本书里翻找记录着未来和希望的那一页,但我找不到,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闪着光的过去是由微醺的阳光书写的。
  
  我正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那有一条路,是的,一条闪烁着所有曾照射过大地的阳光的路,我沿着它前行。它的尽头是卧记忆中的家园。所有死去的人,离去的人,不知下落的人,在餐厅墙壁上的照片里微笑或是大笑的人,围着篝火舞蹈的人,都在那里等待着。我会在那里的花园中醒来,躺在草地上,环绕着我的是无数的绿色,还有湖蓝色的欢笑。
  
  那里的生活是色彩浓烈而缤纷的漩涡,是快乐的风暴,是回忆的归宿。那是天堂。
  
  我想念你们。茱莉娅,蒂娜,我的父母,我的祖母,我从未谋面的猎人祖父,还有那些勇猛地为生存而奋斗着的可爱的人们。如果我需要一个庇护所,我会选择躲入他们的微笑。
  
  在你们的爱中,有我的出路。
  
  最后一次晚安。
  
  「录音结束」
  
  -
  
  “这有个散了架的机器人。”
  
  “不,不是机器人。看看他的样子,你历史白学了吗,比尔?他是个改造人。”
  
  “天呐!瞧瞧我们找到了什么?”
  
  “这些磁带……它们应该进博物馆。”
  
  “它们都属于这个改造人吗?”
  
  “应该是。”
  
  “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些怎样珍贵的东西。”
  
  “谁知道呢?也许他知道。”
  
  “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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